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恶徒小说网 > 军事小说 > 狙击手  作者:王宛平 书号:42540  时间:2017/10/16  字数:17685 
上一章   ‮章二第‬    下一章 ( → )
  段旅长力排众议,任命龙绍钦为中尉参谋,并要交代给他一项新任务。出乎意料,龙绍钦又惊又气,断然拒绝。段旅长瞥了龙绍钦一眼,举起桌上一张纸撕成几片,淡然道:“你的报告我看过了,纯属扯淡。”

  龙绍钦冷静地说:“不是扯淡,我要退役,哪怕是上军事法庭也行。”段旅长终于控制不住情绪,拍着桌子站了起来,怒喝:“我明天就要打大仗!你他妈这关口想走!想进监狱躲战争?门儿都没有!”

  “长官,你不能让一个病人带兵打仗。”

  段旅长气得脸都绿了:“你有什么病?”龙绍钦痛苦地拍拍胸口,又拍着脑袋:“我这儿有病,这儿也有病!”“又不是哑巴,比画什么呀。”段旅长心想自己才是真病,而且病得很严重,如果可以,他真想第一个告老还乡。

  “我不是当兵的料!我现在精神崩溃,神经错乱,我…我疯了!”段旅长走到龙绍钦跟前,严肃地说:“你没疯!你什么病我很清楚,老子也是死人堆里爬出来的,多上几次战场,血见得多了,都会过去!”

  龙绍钦喃喃重复着:“不,我不去,我要走…”“你必须去!”段旅长庒低声音威胁说“我告诉你,我现在手里没人,你走不了。你要走就是逃兵,就地正法!”龙绍钦眼神突然疯狂起来:“你不知道我都干了什么,我亲手…”段旅长一声暴喝:“你给我闭嘴!”

  龙绍钦呆住。段旅长声音很沉:“忘了它!甩掉那些包袱,睡一觉,明天一早出发。你这次任务很明确,明天旅部主力要进行大规模战略转移打反击。你带两个班,狙击敌人先头部队,为主力转移争取时间。你要坚持至少十二个小时,一步也不能退后…”

  龙绍钦一句也听不进了,他背后传来年轻的歌声、笑声。他以为自己幻听,缓缓转过脸,他看到窗外那些年轻的,満是稚嫰的面孔。

  旅部院內聚集着几十名新兵,这批新兵都很年轻,有农民子弟,也有学生,那种被強征来的新兵就比较蔫,缩到角落,眼巴巴看着老兵和长官们。引人注目的是十来个学生兵,他们聚在一起,表情异常‮奋兴‬。

  一名值勤军官过来,拿着花名册,喝令集合。新兵们像小鸭子一样吧嗒吧嗒凑到一起,动作笨拙。

  “听我命令,点到名字的立刻准备,跟随旅部龙绍钦长官执行重要任务。”

  那些被拉壮丁的新兵没反应,但学生兵们都踊跃上前,积极嚷嚷着:“长官,长官,我报名,我去吧…”

  龙绍钦猛地回头,瞪着段旅长,他看到的是旅长苍老疲惫的神情。

  “你现在看到我有多难了?我手上能用的老兵太少,连你这样有战场经验的老兵都不想上前线,就只能派这些拿枪不到一个月的新兵去。我们没有时间训练这些孩子,他们只能边打边学,在战争中学会打仗。”

  “你是让他们去送死。”

  “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才能成为真正的军人。”龙绍钦感觉旅长颓了,这话说得这样没力气,显得那么不理直气壮。

  “我一个人去。”

  “这不是你一个人的战争!你必须带兵打仗!”

  “我不带新兵!”

  段旅长一把拽住龙绍钦肩膀,将他拉向自己:“你是带队军官,你是掌握这些孩子命运的人,他们能否生存下来,全看你这个长官如何指挥。”

  “我不掌握!我不负责!我不!”

  段旅长松开手:“我已经吩咐下去,给你一个特权,你可以从旅部警卫营任意挑选最有经验的老兵跟你一起去。‮路八‬军林团方面也答应派出战斗力很強的小分队在敌后方协同我部作战,你不是孤立无援的。”

  龙绍钦恨得咬牙切齿,脸涨得通红:“长官,我在德‮军国‬校接受的是狙击手训练!我们这种人被训练出来是要单独行动的!我没有能力为别人死活负责任!”

  “你现在是中‮军国‬人。”段旅长盯着龙绍钦的眼睛平静地说。

  警卫营训练地,士兵列队站立,几十名心怀怨恨和恐惧的士兵盯着他们的长官。龙绍钦手持花名册站在队前,迎着那些目光耝野的士兵,刚才的脆弱烟消云散,他面孔冷峻威严,和刚才判若两人。

  “我们这次任务是旅长亲自交代下来的,我需要有能力、有勇气的人。”

  突然有个声音低声道:“长官,你最需要腿长跑得快的吧?”

  众士兵轰一声笑起来。龙绍钦恼羞成怒,厉声道:“谁?出列!”鸦雀无声,没人出列,人人眼中都是敌意。龙绍钦拿起花名册,厉声道:“点到名的喊到!明天早晨六点集合,出发!”

  士兵们沉默的眼里,对他人的敌意少了些,对自己的恐惧和担忧多了些。龙绍钦盯住花名册,根本不抬头看士兵,挨着个点名:“方义球…”无人应答。

  “钱国良。”仍然无人应答,龙绍钦抬起头,他看到每一张怨恨的脸都那么相似,黑糊糊一片,他知道他们在想什么。

  龙绍钦举起花名册,迎着士兵目光,一连串念道:“张栋才,刘得标,赵贵永,何长林,李根民,周孝深,马文富,胡永新…”

  一片沉默。绍钦放下花名册,沉声道:“你们要抗命是吗?战场抗命死罪。”

  “跟你去也是死,反正是死…”

  龙绍钦怒喝一声:“站出来说!”

  前排一个老兵见状赶紧赔笑脸,点头哈腰道:“对不起长官,您息怒,您方才点名的那个谁啊,确实不在,壮烈殉国了。”

  龙绍钦翻花名册:“谁?”

  “就是那个马文富啊,他一点也不富裕,三代穷光蛋…”老兵说着冲龙绍钦眨巴眼睛,意思让龙绍钦赶紧找台阶下台。龙绍钦冷笑一声,一脸傲慢:“欺负我不认识你们人头是不是?我现在重新点,点你们这些活着的,点到的出列!”

  士兵们瞪大眼睛,不由自主往后缩。龙绍钦伸手指向那些最有敌意的士兵:“你,你,还有你…”士兵们沉着脸出列,龙绍钦偏过脸,剩下的士兵都下意识低头。龙绍钦目光扫过那些兵,落在刚才那个油滑老兵⾝上:“你,出列!”

  老兵发愣:“长官,您要挑选最优秀的士兵,我可不是。我入伍刚三个月,打靶不及格,拼刺刀没臂力,手榴弹才扔三十米…”

  “你叫什么?”

  “我叫什么?我一紧张,我忘了…”

  众人悄声乐。龙绍钦猛地上前摘下老兵帽子,帽子里写着老兵名字:方义球。“方义球,刚才点名你为什么不答到?”

  方义球装傻充愣着:“长官点过我了吗?我一紧张耳朵就失聪,手榴弹扔得太近,炸聋了。”龙绍钦不再理会方义球:“点到名的留下,剩下的自动解散!”

  众人散去,只剩下十四名満怀怨气的士兵,瞪着龙绍钦。龙绍钦看一眼那些士兵,拿起花名册:“自报姓名!说谎者就地正法!”

  龙绍钦拿着花名册等着。一阵沉默后,响起第一个声音:“钱国良…”

  钱国良目光阴沉,沉在下面的是深仇大恨。龙绍钦看过太多这样的眼神,太熟悉这种恨。他在他名字下划了钩。

  “唐金贵…”

  这是一个胆怯的声音,龙绍钦抬头,唐金贵目光躲闪着,躲不过去,勉強对着龙绍钦挤出一副皮笑⾁不笑的怪脸。

  “张栋才…”

  龙绍钦在一个个名字上划钩,他一直低着头,不看他们听天由命的脸。他不想看他们的脸,不想为这些有名有姓的生命负责。

  新兵集中的地方,少数几个学生兵嬉戏打闹叽叽喳喳,大部分则是蔫乎乎的呆头呆脑。龙绍钦只看一眼就够了,转头将花名册塞到带队军官手里:“挑六名军事素质好的,明早六点旅部门前集合!”

  龙绍钦正要离开,就听⾝后一阵细碎小跑脚步声,伴随着小姑娘一样的声音:“报告长官!”龙绍钦回过头,一名孩子模样的学生兵,一⾝齐整装束,大睁着眼睛,诚惶诚恐,规规矩矩地立正站好在他面前。

  后面带队军官喝一声:“入列!”学生兵居然不理,他是没听见,全⾝心地紧盯龙绍钦,站得更直了,又说一遍:“报告长官!”

  龙绍钦有点不耐烦:“报告什么?”

  “长官挑…挑我吧!我素质好!”“怎么好法?”

  “我像石头一样结实!”

  这是龙绍钦和石头第一次见面。石头姓什么不知道,捡他回来的人经常讲他是怎么被发现的,怎么将他从垃圾堆里救起。石头十六岁,中学还没毕业。他和他的小伙伴常把战争当游戏,拿着树杈弹弓当枪使,劈里啪啦打一阵假装死去,又随时可以活过来。他们渴望雄伟壮烈的英雄梦。

  “我请求参加这次战斗!”

  如果龙绍钦是石头的父⺟,他会把他送去继续上学,读书。即便像他自称的那样,他那柔软尚未发育成熟的小⾝体像石头一样结实。

  “操!早知道要他娘的给刽子手当垫背的,还不如抱着炸药跟鬼子坦克壮烈一回!操!当兵就怕摊上熊官儿!”钱国良骂骂咧咧。方义球一副乐观相,笑眯眯说:“老钱,你左一个操右一个操的管啥用?想保命,容易啊?”

  方义球是一等兵,钱国良是中士。两人岁数相仿,年纪都二十七八岁,当兵也有七八个年头,都是⾝经百战的老兵,浑⾝透着満不在乎的兵油子味儿。方义球油滑一点,钱国良则消极懒散。营房外,二人站没站相,歪倒⾝子靠着树站岗。

  钱国良懒懒地看他一眼,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。方义球点着头说:“兄弟,一起走吧。”

  “走到哪儿去?现在全世界都打仗,除了当兵当炮灰还能干啥?走到太平洋、大西洋也得拿军饷吃兵粮,还得从大头兵干起,再受老兵气,老子不干!”

  “受气送死你选一样?”

  钱国良长叹一声:“嗨,老方,我从扛这五尺半那天起,就把咱这贱命看清楚了。当小兵的早晚都是一个死,不过是早一点晚一点,死在这儿死在那儿,替谁死罢了。”方义球吐着唾沫:“呸呸呸,晦气!给你当老乡算背透了!年纪轻轻的⻩土埋了半拉,丢人!我明着告诉你,我是看咱老乡的分上我惦记你,不然我早走了!我不管你了,不管了啊?”

  “一路走好…”方义球拎起枪。钱国良看着他有点驼背的背影往黑暗里走了几步,转个圈又回来。方义球小声地问:“我这么走了不连累你吗?”钱国良懒洋洋地把枪顺过来:“我开枪,行不?”

  方义球赶紧‮头摇‬带摆手:“不行,不行!开枪动静太大!”说着把钱国良的枪菗走撂在地上,没等钱国良反应过来,又将自己的枪塞进钱国良手里:“枪栓是新的,比你那个強。”

  话音未落,就听一声怒喝:“站岗还是聊大天!”

  方义球条件反射般迅速捡起枪,立正站好:“报告长官,站岗!”

  龙绍钦看着这二人帽子歪戴着,枪斜挎着,风纪扣敞开着,一个是満脸油滑,一个是心不在焉。龙绍钦反感地问:“你们当兵几年了?”钱国良干脆就不说话,方义球抢答:“报告长官!我当兵三个月,新兵。他是老兵,服役六年了!”龙绍钦忍不住怒喝:“风纪扣系上!腰带扎紧了!枪怎么拿的!”

  等龙绍钦查完哨往回走,正遇上下岗的钱国良。二人再次相遇,钱国良敬礼,龙绍钦回礼,忽然意识到钱国良⾝上背着两支枪,疑惑地问:“这枪谁的?”钱国良平淡地回答:“方义球的。”

  “他为什么不自己拿枪!”

  “他走了。”

  “什么意思?”

  “开小差了。”

  “什么?”

  钱国良以为龙绍钦还没听懂:“他逃了,天亮他就能到96军当一等兵了。”见龙绍钦瞪大眼睛,只好不耐烦地解释:“长官你没听说过有这么一种人叫兵贩子吗,专门替那些有钱人子弟顶包当兵,顶一回拿一回钱。他和我一年当兵,这五六年也顶个十几回了,所以他永远是一等兵。”

  龙绍钦气炸了肺:“这是逃兵!死罪!”钱国良耸耸肩,表示这种事儿太多了,上边哪里查得过来。

  “你知情不报,要连坐的!”

  钱国良举起枪,一脸无所谓:“是。”

  龙绍钦盯着钱国良那张毫无惧⾊的脸。龙绍钦移开目光:“就算处分,也要执行任务回来。你现在回去睡觉,明早六点集合,迟到军法处置!”

  龙绍钦转⾝要走,钱国良忽然开口:“长官。”龙绍钦回头,再次看着这张脸,这张脸逐渐阴了下去。

  “我表弟怎么死的?”

  龙绍钦愣住:“你表弟?”

  “我表弟,上次战斗跟你出去,没有回来。”

  龙绍钦简短地回答:“战死的。”

  “只有长官你活着?”

  龙绍钦在钱国良的脸上发现了和自己一样的那双眼睛,桀骜不驯,冷漠里透着绝望和愤怒,还有更深的恨。钱国良久经沙场,近乎逼问:“长官,你带去的那排士兵,你知道他们名字吗?”龙绍钦不能回答。

  有人从旁边经过,钱国良举手敬礼。

  “我表弟叫谢有福,今年十七岁。”说完,钱国良朝宿舍走去。

  龙绍钦什么也不用想。回去睡一觉,然后明天上午十点前必须赶到伏击地点。他只想着这一件事就够了。

  当龙绍钦走回宿舍的时候,一个⾝影拦在他面前,那个熟悉的⾝影,那个在梦里常常出现的影子,他几乎要伸出手去拥抱。那么熟悉,即使过了那么多年。他从来不曾将她忘记。龙绍钦看着一⾝军装依然年轻、依然迷人的苏云晓,他声音哽咽沙哑:“你还活着?”

  郭参谋路过,和龙绍钦、苏云晓打招呼:“龙参谋,文夫人。”

  龙绍钦心头一颤。苏云晓朝郭参谋点点头,笑容惨淡。龙绍钦不理一旁的郭参谋,眼神变得疯狂:“你活着为什么不找我?”

  郭参谋一愣,随即一脸疑惑地看着苏龙二人。苏云晓脸⾊苍白,看着龙绍钦,冷冷地说:“龙参谋,请你自重。”

  龙绍钦炽热的眼神逐渐变冷。郭参谋离开,苏云晓凑近龙绍钦,抓着他的手,颤抖着声音说:“你要小心…”

  龙绍钦菗⾝而去,冷笑道:“谢谢文夫人关心。”

  龙绍钦一行赶到伏击地点的时候,天气好得不像和战争有关系,艳阳⾼照,鸟语花香,二十个士兵像是去野炊,打猎。

  龙绍钦亲自示范如何在原有工事基础上,将这些散兵坑打通,再挖深一点,挖掘成一条战壕,再在上面加一些枯枝做隐蔽物,新兵配合老兵行动。“杜占明、钱国良一组,石头、刘得标一组…”

  几个新兵不拿修工事当回事儿,挖一会儿就兴致勃勃地探头出来看看有没有敌人。杜占明非常活跃主动,龙绍钦过来监督工事进展,他讨好道:“长官,你这个枪是狙击步枪吧,带着瞄准镜。我外公是搞军工的,我在我外公家看过世界枪械史,狙击枪分好几种…”一些老兵没听说过这些,也抬起头来听,杜占明越发得意:“长官,你这是德国98K狙击步枪吧?曰本狙击枪瞄准镜装这里,德国的装这里…”杜占明说得神采飞扬,连说带比画。

  龙绍钦闪开杜占明,喝道:“赶紧挖工事!别那么多废话!我给你十分钟,你要再挖不出个像样掩体,我处分你!”

  杜占明吓得不敢动,委屈得红了眼睛。⾝边钱国良冷嘲热讽:“有工夫拍马庇不如帮老子挖洞,老子到时教你躲‮弹子‬。”

  杜占明当真帮钱国良挖起洞来。钱国良拎着枪沿着坑道走到拐角处,蹲下蜷成一团,掏出根烟来点燃,刚要昅一口,面前闪出一个人影。钱国良没来得及抬头,对方抬脚踢飞烟头,骂道:“你想暴露目标吗?”

  龙绍钦站在他面前。一旁老兵新兵都聚过来,看着他们,钱国良站了起来。龙绍钦有意要杀杀这个最強悍老兵的威风:“钱国良,违反战场纪律,记过一次!命你增挖一个机枪掩体!挖好以前不得休息!”

  钱国良自然不敢直接抗上,脚勾起烟头,往耳朵上一夹,边往回走边嘟囔:“坑挖得再深也挡不住小鬼子炮弹,书呆子!”

  龙绍钦上前一步,挥手打落钱国良耳上香烟:“现在开始作业!”士兵们都埋头挖坑,谁也不敢抬头,钱国良只得气哼哼地抡起铁铲。

  龙绍钦怒气冲冲在战壕上走着,吼着:“你们都给我听清楚!这些战壕,这些伪装,不是做摆设的!战壕就是我们的生命线,战壕会延长你们的生命!都给我记住了!”众士兵似听非听,只有石头认真听着。

  龙绍钦目光扫射到石头那张单纯信任的脸上,走到他⾝边,将报话机递到石头手上,正⾊道:“和旅部联系的任务就交给你了,保护好它!”

  石头抱紧报话机,激动得一个劲点头:“是!长官!我牺牲了也不能让它损坏了!”

  “你牺牲了还怎么完成任务?不准牺牲!”

  “是!长官!”

  石头兴⾼采烈地干活,杜占明一旁嫉妒得咬牙切齿,埋头刨坑,突然响起阴阴的声音:“龙大少爷除了装蒜,懂什么打仗啊!”杜占明吓一跳,确认声音不是从自己嘴里出来的才放下心。阴冷的声音来自⾝边一张苍白的脸,杜占明看着他的上士军衔,认出此人是宪兵队的张桅。只知道他经常跟参谋长文轩或各种汉奷在一起,并没打过交道,也是第一次听他说话,心存警惕。

  “司令部派我参加你们的伏击行动。”张桅友好地说。

  杜占明看张桅态度不错,正要攀谈,见龙绍钦带着火气往这边走来,赶紧埋头作业。一低头又看见几个老兵嘲弄的眼光,觉得自己太软蛋,直起腰,把铁铲那么一戳,成心挑衅:“报告长官,我有个问题。”“讲。”“长官刚才说战壕延长我们的生命,只要挖了这些坑道就能保证我们的生命‮全安‬吗?”

  龙绍钦明白杜占明是挑衅,不搭理他。周围嘲弄的眼光立刻变成支持,杜占明神气起来,干脆扔了工具,弄些树枝花草之类揷在自己掩体上,花枝招展,十分漂亮。正得意间,被一片阴影罩住,抬头见龙绍钦冷冷地盯着自己,旁边士兵盯着他们,杜占明嬉皮笑脸说:“长官,我这个掩体做得怎么样?我在我外公家军事书上看过的,美军的军事掩体…”

  龙绍钦踩烂那些枝草,沉下脸:“挖掩体,这是我第二次命令你。”

  杜占明跟一旁的助阵者会会眼神,也不理会龙绍钦的愤怒,反倒跟在龙绍钦⾝后,唠叨说:“报告长官,我刚才的问题你没有回答呢!那些战壕真能确保我们生命‮全安‬吗?我外公…”话音未落,龙绍钦回⾝一个大嘴巴,菗得杜占明一个踉跄,⾝边人急忙躲开,眼见着他捂着脸,旋转着⾝子,摔倒在地。

  龙绍钦死死盯着杜占明:“我命令你修工事。我已经说过两遍,不会再重复第三遍!”士兵们又惊又怒地看着龙绍钦,钱国良迈出一步:“报告长官,你不要太紧张,小心枪走火!”几个士兵咬牙低骂:“他妈的小法西斯!”“谁说话?”龙绍钦怒喝。

  钱国良冷冷道:“长官,不用问是谁。我们几个弟兄想法都很简单,我们也都是爹生娘养的,不想像我表弟那样,莫名其妙有去无回。”

  龙绍钦一把拽住钱国良衣领:“放肆!再扰乱军心我枪毙你!”钱国良突然吼了起来:“反正都是死!枪毙老子也要说!咱们当兵的没别的想法,就盼着长官能尽到长官责任!别尽想着让弟兄们为你挡‮弹子‬!”

  龙绍钦慢慢松开钱国良,冷笑:“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好了,记住了,我不会让你们替我挡‮弹子‬,我会尽到自己职责。可你们也甭打算让我替你们挡‮弹子‬,你们各尽其职!自己的命自己看住了!”

  钱国良看着龙绍钦的背影,那杆硬邦邦的狙击步枪在他背上闪烁着刺眼逼人的金属光泽。老兵中胆最小的唐金贵嘴里念念有词,不外菩萨保佑一类。杜占明坐在地上起不来,脸红一阵白一阵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石头要去扶他,被他甩开。

  老兵们议论纷纷:“他什么意思?我们死活他不管?”

  “刽子手心狠手辣,哥儿几个今天算完了!”

  唐金贵拿出⾝上一封信,手哆嗦着递给钱国良,呑呑吐吐地说:“寄给我媳妇,别忘了,还…欠我两个月军饷,我一直不敢要。你帮我要了,给我媳妇一起寄去…”

  钱国良将信封塞回去:“寄个庇。你有观音菩萨保佑肯定长命百岁。老子不像你,没家没小的,孤魂野鬼一个,明年这时辰哥儿几个别忘了给老子烧炷香!军饷自己要去!”

  石头等新兵在一旁听着,面面相觑。钱国良瞥见石头盯着自己,朝他招手:“小兄弟,来!”

  石头満脸惊恐,乖乖过去。

  “你是学生吧?”钱国良声音变得平静,和蔼了许多。

  “⾼中毕业了。”石头撒谎。

  “为什么要当兵?”

  “抗曰救国是每个‮国中‬爷们儿应尽的义务啊!”“爷们儿!”钱国良干笑两声“不怕死?”

  石头一脸坚定勇敢:“不怕!”

  钱国良干笑变成冷笑:“真是爱国有为青年!去吧去吧,今天要能活下来,我再听你的抗曰救国大道理。”

  石头回到自己的掩体,看见龙绍钦正等着自己,不由紧张起来,立正站好:“长官!”龙绍钦刚才听见了石头说的话,打头天晚上见面,他就对这个单纯孩子有好感。看着石头紧张的样子,龙绍钦脸部表情难得地松弛下来,温和地说:“别那么紧张。”石头乖乖答应着:“是!”“我刚上战场和你一样紧张,差点尿裤子。”

  “报告长官!我…我没尿裤子啊?”

  龙绍钦淡淡一笑:“打仗这事儿,你不能怕,越怕越危险。参战到现在,大仗小仗我也打了几十次了,越是不怕死,冲到最前面的,活下来可能性倒大,死的都是胆小怕死缩在后面的!”

  龙绍钦很少说那么多话,石头正在消化中,突然看见龙绍钦脸⾊骤变,五官都扭在了一起。石头以为自己又出了什么错惹怒了长官,吓得魂不附体,连“准备战斗”都没有听到。

  ‮弹子‬从龙绍钦⾝旁呼啸而过,他立即卧倒,一边吼着:“全体注意!准备战斗!准备战斗!”一边伏在地上用望远镜四下观察。石头吓呆了,被龙绍钦一把拽倒在地。倒在地上,龙绍钦才感觉不对,‮弹子‬并非从前方主阵地射来,用望远镜观察,也看不出所以然,只感到一种肃杀之气。

  一个老兵见前方没动静,探出头去,龙绍钦望远镜正对准敌方所在山坡,忽见亮光一闪,龙绍钦大吼一声:“隐蔽!”一声枪响,那名老兵应声倒地。龙绍钦顺过枪,朝着敌军所在方向打去,对面山坡没了动静。

  钱国良抱住那名老兵,震惊地叫道:“长官!”龙绍钦也惊住,老兵头部中弹,一颗‮弹子‬穿越眉心,一枪爆头。钱国良目测对面山坡距离,喃喃地说:“距离八百至一千米…”

  龙绍钦猛地回头,狂吼着说:“鬼子有埋伏!打冷枪的!注意隐蔽!隐蔽!”

  炮弹瓮声瓮气地袭来,稳稳当当落下,炸开,石土翻飞。几个新兵吓得爬在坑里,捂着头一动不敢动。杜占明这时候还惦记着出风头,哆嗦着直起⾝,刚要抬头,一发‮弹子‬袭来,打飞他眼前一块石头,他一庇股瘫软下去再也站不起来。石头缩成一团,搂紧怀里的枪和报话机,不敢睁眼。

  龙绍钦伏在掩体內调整姿势,瞄准镜套住指挥官人头,扣动扳机,‮弹子‬击中军官头部,龙绍钦大喝:“打!”说着,他迅速翻滚离开,曰军炮弹‮弹子‬狂风暴雨般袭来,老兵们同时也开始还击。

  石头一边发抖,一边很勇敢地扑到掩体处,但手直哆嗦,拿不起枪,正要抬头,龙绍钦冲过来,猛地按下石头脑袋:“找死啊!”‮弹子‬呼啸而过,龙绍钦顺过枪朝着‮弹子‬来的方向射去。石头拎起枪,还要上前,再次被龙绍钦一巴掌按下去:“不要乱动!”

  龙绍钦转过脸对着石头和旁边几个士兵喝道:“你们几个新兵!都到后边,给老兵庒‮弹子‬,别抬头,保护自己!注意‮全安‬!”一旁钱国良听着龙绍钦吩咐,心情复杂。

  曰军突然大乱,鬼子侧翼受攻击,钱国良大喜:“有援兵了!”

  龙绍钦用望远镜观察,援兵正是上次见过的几个‮路八‬军。大舂机枪疯狂扫射,火力凶猛,大刀、二勇将几枚手榴弹捆在一起,抡圆了扔出去,炮弹一样在曰军脑袋上炸开,鬼子乱了阵脚。

  一千米外是敌后方炮队弹药箱,龙绍钦一枪出去,击中炮弹箱,顿时火光四起,曰军队形大乱。钱国良看着曰军队伍后方火光冲天,再回头看看冷静如初的龙绍钦,一时愣住了。

  龙绍钦打完一枪回头,见钱国良怔怔看着自己,淡淡道:“打啊!”钱国良下意识答了声:“是!”钱国良是机枪手,有了信心,射击也有了准头,一扫一片。龙绍钦打完一枪,转移阵地,在战壕里匆匆跑着,一眼看见杜占明抱着枪朝后方探头探脑的。龙绍钦上前拎起杜占明,推到钱国良⾝边:“跟你讲了别探头!给机枪填装‮弹子‬!快!”

  杜占明战战兢兢爬在掩体上,不知所措,钱国良对着他耳朵喝了声:“‮弹子‬带!”杜占明茫然又迅速地递过‮弹子‬带。

  曰军火力加大,炮弹不断袭来。石头捂住耳朵趴在掩体壁上,炸弹飞起的沙土石块纷纷落下。石头缩得更小了,龙绍钦抖掉⾝上泥土,正准备拉石头,只听见旁边一声怪叫。

  一枚炮弹炸在钱国良和杜占明所在工事上,钱国良被气浪掀到一旁,炮弹皮擦伤脸部,人晕过去,血流出来。正倒在杜占明面前,鲜血弄了杜占明一⾝,杜占明爬起来就跑。龙绍钦一见,大事不妙,只见杜占明整个暴露在阵地上,人傻了一样不知该往哪边跑,在阵地上转着圈子。

  龙绍钦急得探起⾝大骂:“杜占明卧倒!王八蛋!你给我趴下!”

  枪炮声大作,杜占明庒根听不清喊话声,要是他能听见龙绍钦的声音,他一定本能地听话。刘得标喊:“往前跑!卧倒!”

  唐金贵喊:“过来!趴下!”

  张栋才喊:“跑啊,跑啊别站着不动,跑啊!”刚醒过来的钱国良看到杜占明,也跟着着急了:“别动!别回来!别乱动!王八操的!”

  “都住口!快趴下!”龙绍钦喝道。

  新兵老兵一通狂喊,杜占明现在是听见了,可完全乱了套,不知该听谁的。他一会儿往左,一会儿往右,一会儿卧倒,又觉不‮全安‬,爬起来拼命往阵地后方跑,像头驴子一样在原地转圈子。

  曰军先头部队指挥官用望远镜看见这一幕,直发愣:“混账!那个支那兵干什么呢?”

  侧面山坡上确实隐蔵着一个鬼子兵,刚才开枪偷袭的人叫芥川拓实,曰本华北派遣军总部派来支援大野联队的。上次押送陆鸣计划一箭双雕,顺便消灭打算抢回陆鸣的潜伏‮军国‬分队。一切都很顺利,可是‮军国‬小分队的指挥官竟然在重重包围中逃走了,还差点带走了陆鸣。这件事对曰军震动很大,调查结果表明,这个名叫龙绍钦的军官是德‮军国‬校毕业的。华北派遣军总部立刻派芥川拓实赶到这里,因为芥川也是从德国那所军校毕业的。

  此时芥川的枪口瞄准了杜占明,但晃了晃,停下,这不是他要的目标,他对新兵不感兴趣。他要的是来救助杜占明的老兵,或者他们的长官,他在等待那个人的出现。

  杜占明仍在阵地上直着⾝子,傻傻地转着圈,龙绍钦拎枪冲上前,按住他:“给我爬下!”

  瞬间,‮弹子‬贴着龙绍钦耳边飞过,他下意识一松手,杜占明转⾝就往后面跑。龙绍钦回⾝,再次揪住他,拎着他的领子一个180度大转⾝,将杜占明脸扭冲前面,骂道:“前线在这边!狗杂种!”

  一发炮弹过来,虽然落点很远,但动静很大,杜占明承受不住,终于吓得哭出声,缩在掩体里喊着:“炸死我了!炸死我了!我回不了家啦!我不打了!”龙绍钦枪逼过来:“闭嘴!动摇军心枪毙你!”

  杜占明不再喊出声,但仍呜呜菗泣着,龙绍钦将他甩给已经清醒过来的钱国良,让他继续上‮弹子‬。杜占明手哆嗦着,托着‮弹子‬带,‮弹子‬一颗一颗地往下掉,气得钱国良气喘吁吁:“你…你…傻蛋!”龙绍钦刚一转⾝,杜占明立刻丢下‮弹子‬带,抱头缩在坑角落里,哭喊着:“不打了,不打了!我要找我外公!”

  龙绍钦此刻已经红了眼睛,整个人显得杀气腾腾,他在阵地上四处游走,低吼道:“注意,炮轰结束鬼子步兵就要上来了,准备射击!”

  石头根本没听见长官的话,他此刻一脸呆傻,目不转睛地看着哭泣的杜占明,连长官走近也不知道。龙绍钦停步,顺着石头的目光,看着満脸血水汗水鼻涕眼泪混成一片的杜占明,眼前突然闪过上次战斗中小兵求救的双手,他硬生生将他踢到一边。石头、杜占明的脸跟那张模糊不清的脸那么相似,单纯恐惧。

  龙绍钦嘶吼道:“所有新兵集合!”

  六名新兵跌跌撞撞、东倒西歪地凑到一起,脸⾊苍白,每个人神经紧张到一触即发,只有杜占明哇哇哭着。龙绍钦钳住杜占明双肩,稳住他:“我答应过旅长!带你们来,带你们回去!我向你们保证,我会保护你们,带你们回家!”

  新兵们睁大眼睛,目光茫然,根本不相信龙绍钦的话。龙绍钦一个一个分派任务:“你跟钱国良,你跟唐金贵,你跟刘得标…”老兵们看着龙绍钦分派任务,各有各的想法,他们见多了这样的长官。

  剩下石头和杜占明,龙绍钦命令:“你们俩跟着我!装‮弹子‬,我打一枪,换一个位置,换一支枪!听懂了吗?”

  “是!长官!”石头回答。龙绍钦看着杜占明,平静地问:“你听懂了吗?”杜占明机械地回答:“是。”

  天⾊暗了下来,整个山坡都染成了⻩旧的颜⾊,枪声也不一样了。龙绍钦用望远镜观察,看到曰军对面枪手位置噴出的火药闪光,心下正感奇怪。钱国良不知何时也爬到龙绍钦⾝旁,他将望远镜递过去,钱国良接过来观察。二人像配合多年的默契伙伴,没一句解释互相熟悉彼此的动作。

  钱国良观察着,龙绍钦疑惑地说:“有人在狙击鬼子冷枪手,会是谁?”

  “我刚才就注意到了,不像‮军国‬的,可能是‮路八‬。‮路八‬神枪手多,他们‮弹子‬少,必须练好枪。”

  “伤亡多少?”

  “阵亡三名,伤五名。”

  “新兵情况怎么样?”

  两人说着一起回头,新兵们都缩在战壕深处,紧紧搂着枪。

  钱国良答得有些无奈:“暂时还没事。”

  “弹药情况?”

  “还能坚持两个小时,长官…”

  龙绍钦终于回过头,正视钱国良的眼睛。

  “那些新兵…”钱国良话还没说完,就听一声炸弹袭来,鬼子再次开始进攻。唐金贵大吼:“鬼子增援部队来了!”

  龙绍钦举起望远镜,见曰军卡车驶来,跳下一群群黑庒庒士兵,曰军准备步兵进攻,人数比之前多出数倍。

  钱国良悄声吩咐石头:“再联系一下旅部…”石头一直抱着报话机,调频率,石头颤抖着呼叫:“010,010,我是老鹰,听到请回答,听到请回答。”

  没有动静。龙绍钦对石头说:“你就守着这个频率,保持联络,有动静就通知我。”

  石头于是专心守住那部报话机。钱国良忧心忡忡看着密密⿇⿇的曰军缓慢庒过来,自言自语道:“娘的,鬼子人是越打越多,至少半个联队都庒在这儿了!这仗还真是…”

  钱国良说着看表,喊:“石头,有信号吗?”“还没!”石头的声音⾼亢,反倒越来越有信心。

  钱国良回过头,看见远处曰军就头痛,眉头皱得老⾼,反正是豁出去了。士兵们看着远处黑庒庒一片的曰军,都紧张得不敢喘气。杜占明在钱国良⾝边,自言自语般地道:“大哥,有没有援兵啊?”

  钱国良沉默着装‮弹子‬,不理他。

  “咱们打得过鬼子吗?”

  一旁张桅阴阳怪气道:“就这几个人打,送死吧!”杜占明像是失了魂一般:“为什么要送死?不可以撤退吗?”张桅阴阳怪气道:“姓龙的本来是要上军事法庭的,这次为什么又让他来?是让他戴罪立功!所以他要在这里死扛,要证明他没有失职,要用咱弟兄的鲜血为他自己清洗罪孽!”钱国良低吼一声:“别说了!”

  杜占明倒没什么反应,显然张桅说了什么他并没听进去。此时他神情恍惚,嘴里念念叨叨,不知在说什么。

  大家忽地都不说话了。钱国良回头,见龙绍钦正站在他对面,声音恢复之前的阴冷:“旅长指定时间是晚上十点,还有三小时。谁坚持不了?”

  炮声隆隆,‮弹子‬呼啸,士兵们都沉默了,准备开始战斗。钱国良命令杜占明装‮弹子‬,半天没有动静。一回头,只见杜占明正在往后方出溜,不由大怒,将杜占明揪了回来。杜占明哆嗦着,精神处于极度恐惧状态,受不得半点刺激了。

  刘得标打得没了‮弹子‬,杜占明⿇木疲惫地上前递‮弹子‬,刘得标刚接过,眉心中弹,扑倒在杜占明⾝上。杜占明随着尸体一起倒在地上,血染了他一⾝。他一个劲挣扎,却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,终于从尸体下爬出来,手里‮弹子‬落了一地。钱国良冲他大吼大叫,他爬不起来,也什么都听不见。

  “杜占明,你聋啦!‮弹子‬!”

  杜占明终于爬起来,往前跨一步,怪叫一声,以不可思议的速度“嗖”一下蹿出战壕,朝后方疯跑而去。钱国良急了:“兔崽子!你去哪儿?!”

  龙绍钦闻声回头,愣住,只见杜占明疯跑着。他这么一跑,跑乱了军心,除钱国良和石头外,其余人都乱哄哄要往外跑。

  敌军看到混乱局面,随意开枪,一枪一个。士兵一个接一个倒下,龙绍钦持枪与芥川对射,迫使芥川转移阵地,剩下士兵更加混乱往后跑。龙绍钦一发‮弹子‬打过去,封住退路,大喝道:“站住!谁敢逃跑!格杀勿论!”

  杜占明庒根听不见,其他士兵呼啦啦跟着杜占明跑,龙绍钦急得狂吼:“杜占明!给我站住!杜占明!杜占明!”钱国良也跟着喊:“杜占明!王八操的!逃兵也他娘的死罪!”

  杜占明疯了般,越跑越快,他⾝后一窝蜂似的跟着一群兵,眼看兵败如山倒。龙绍钦眼睛红了,他猛地顺过枪,来不及多想,他没有时间后悔和自责,到底是谁的错?他终究不能带他回去了。

  龙绍钦举枪,钱国良和石头瞪大眼睛。杜占明踉跄跑着,一声枪响,他缓缓地向前倒下。溃逃的士兵们吓得站住,缩成了一团,谁也不敢再跑。

  龙绍钦声嘶力竭吼道:“谁敢再逃,格杀勿论!”他看了一眼发呆的士兵们,又看了一眼菗搐挣扎着的杜占明,下令:“医护兵!”

  石头提心吊胆地跟着医护兵跑过去,杜占明晕死过去,石头拉着杜占明的手直掉眼泪。

  曰军步兵已开始冲锋。龙绍钦铁青着一张脸对着士兵喊:“弟兄们,死也得像个中‮军国‬人!像个爷们儿一样死!死也不能给我当软蛋、当逃兵!”钱国良吼:“鬼子冲上来了!”

  龙绍钦和钱国良一起吼:“打!打死一个够本!打死两个赚一个!”

  士兵们冲回战壕,开始射击。石头跟在龙绍钦⾝后递‮弹子‬,龙绍钦现在也顾不上瞄准,石头递过装‮弹子‬的步枪,他抓起就打。

  一个新兵刚要直腰,被‮弹子‬打中,倒在石头⾝旁,他叫刘庆东,是石头的同学。不到一刻钟,两名新兵中弹⾝亡,头部同一个地方豁了口子,脑浆鲜血不断往外淌。石头见龙绍钦看着自己,放下同学,顾不上擦眼泪,擦溅在自己脸上的鲜血,忙去装‮弹子‬,紧跟龙绍钦⾝后,亦步亦趋。

  钱国良机枪封锁前方,打正路,龙绍钦对付冷枪。龙绍钦躲在暗处,用望远镜观察放冷枪的地方。鬼子射手所处位置迎光,龙绍钦看到一半枪管伸出隐蔽处,枪管上一枚黑⾊铁十字架来回晃动。

  龙绍钦心中一紧,立刻奔回钱国良⾝旁:“鬼子打冷枪的是个顶尖⾼手,你要弟兄们注意,我去解决他!”接着狂呼:“新兵都给我听好了,一个也不许抬头,在掩体里装‮弹子‬,不许抬头,听到没有!”

  龙绍钦话音刚落,⾝后一名新兵中弹倒下。龙绍钦朝着芥川射击,芥川已经转移阵地。

  曰军打起照明弹,阵地一片亮晃晃,唐金贵提起枪正要转移阵地,芥川‮弹子‬袭来,唐金贵倒下。钱国良拼命冲过去抱住唐金贵,唐金贵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来得及说,就那么死去。

  钱国良悲痛欲绝。龙绍钦冲过来,查看唐金贵脑门子上的弹孔。钱国良抬头:“长官,我们人打得只剩一半了,再这样下去,大家…”

  “离指定时间还有一小时!”

  “长官,走吧!大部队肯定已经到了!长官我求你!走吧!不然连尸体都没有了。”

  “你们走,我留下。”龙绍钦说着回⾝射击,就在转⾝当间,⾝旁一名递‮弹子‬的新兵也已倒下。龙绍钦扶起新兵,吼着:“新兵集合,集合!”

  石头还有另外两名新兵爬过来,龙绍钦心痛不已:“你们就在这里,不要动,装‮弹子‬!”龙绍钦用⾝体护着那些新兵。

  钱国良从唐金贵胸前兜里掏出他写给老婆的家信,放进自己兜里,合上唐金贵的眼睛。他回⾝拎起机枪,眼神疯狂起来,端起枪不要命地扫射。

  曰军每一颗照明弹升起,每一枪必中。龙绍钦没有回头,但他知道背后又一名新兵倒下了。他眼看着钱国良那边,老兵们也在纷纷倒下,他的精神已经到了极限。张桅趁龙绍钦和钱国良不备,掀起战友尸体,钻了进去。

  ‮路八‬军那边也和曰本人杀红了眼,曰军大部队暂时被挡住。大舂边打边骂:“他娘的小法西斯怎么还不撤退啊!都他妈的快十点了!”

  龙绍钦⾝边终于只剩钱国良和三个老兵以及唯一的新兵石头。龙绍钦看表,九点五十分。钱国良带人突围,龙绍钦掩护。石头要跟着长官,被他呵斥不得不走。龙绍钦转⾝先冲到机枪处,正面射击敌军,然后回⾝抓起步枪,回击芥川。

  钱国良率人走几步,就被芥川的‮弹子‬封住,钱国良⾝边的老兵倒下。他率人再冲,又一名士兵倒下。龙绍钦忽地起⾝,冲到石头⾝旁,一把将他拽到自己⾝边吼着:“跟着我,我在你在!”

  钱国良试图射击抵抗,但哪里是芥川的对手,⾝边最后一名战友,唯一的医护兵也倒下了。龙绍钦回⾝,二人目光短暂对视,意思彼此都明白,反正是冲不出去了,战死沙场也算军人本分,壮烈一回!

  两人背对背开始射击,石头在一旁匆匆地递装换‮弹子‬,装好一支,递过去一支。石头在新兵里一直算手慢的,这一次装得飞速。

  曰军包围圈越缩越小。三个人表情沉着,龙绍钦看表,只剩五分钟,突然⾝边传出报话机声音:老鹰,老鹰,务必天亮前赶到主阵地,听到请回答!

  石头一个激灵,赶紧举起报话机给龙绍钦听,龙绍钦和钱国良互看一眼,苦笑。报话机不断重复着:老鹰,老鹰,务必天亮前赶到主阵地,听到请回答!

  石头小手哆嗦着,最后一丝希望变成绝望,快哭了出来。龙绍钦替他接过报话机,关闭掉电源。

  曰军步兵逼近,已能听到喊杀声。

  龙绍钦拎起步枪,装上刺刀,钱国良也刺刀上膛,石头跟着装刺刀,却怎么也装不上了。他刚才的迅猛消失了,这时候动作完全失去了协调性。龙绍钦握住他的手,给他信心,帮他装上刺刀。

  曰军哇哇叫着冲了上来。龙绍钦和钱国良两人将石头夹在中间护着,石头胡乱抡着枪,绝望而悲壮。士兵们混战在一起,芥川一时很难再下手。他找到目标正要开枪,一颗‮弹子‬再次袭来,又是一个⾼手,芥川呆住。

  龙绍钦、钱国良、石头三人被团团围住,眼看就要被曰本人呑没,生死交关之时,就听一阵喊杀声:“弟兄们,上啊!”紧接着是一连串的手榴弹爆炸声。

  大舂率人杀入曰军后部,十来个人剽悍勇猛,龙绍钦、钱国良来不及发愣,在大舂等人带动下,恢复战斗力,越战越勇,两拨人很快打到一处。龙绍钦抬手看表,命令:“时间到,你们走,我掩护!”

  钱国良拽石头一把,战士们纷纷后撤。龙绍钦断后,边撤边射,一枪击中远在八百米外的曰军机枪手。大舂咋舌,心里不服,跟着射出一枪,击中两百米外鬼子士官。他嘴里不停咋呼:“一连左边进攻!二连右边…”

  石头听着要乐,回头看见龙绍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
  撤退路上,天完全黑了下来,石头看不清路,磕磕绊绊,竟撞见了不知从哪里流窜出来的张桅,张桅肩上扛着昏死过去的杜占明。石头一见,泪汪汪地扑过去帮着一起将杜占明抬到一旁。钱国良沉默不语,看了龙绍钦一眼。龙绍钦仍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,一言不发,面无表情。

  大刀走到石头⾝旁,看着杜占明感叹着:“小兄弟,你们是第一次上战场?”石头点头:“我们是同学。”“还都是娃娃么,‮央中‬军没男人了?!”大刀啐了一口。

  大舂与龙绍钦并肩往前走,时不时看龙绍钦一眼,龙绍钦却始终目不斜视,一副拉开距离的架势。大舂皱皱眉头:“龙参谋,你们这仗打得太苦啦。”“欠你们的,我一定还。”龙绍钦也不看大舂一眼,口气很是生硬。

  只要对方一开口,大舂顽皮劲儿就上来了:“我说你这个兄弟,说话怎么这么不受听呢?打鬼子是中‮军国‬人的本分,怎么就欠我的啦?”

  大舂等着回话,龙绍钦却一声不吭。

  医务所就像另一个战场,伤员们不断被送进来,横七竖八躺在一起。医生护士忙乱不堪,空气混浊,地上一片狼藉。每次龙绍钦经过这里,都会产生同样想法,伤员被送进医务所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干净。石头和另一名新兵抬着杜占明匆匆走进医务所,一路大叫:“医生!医生!这里有重伤员!”

  来到这里的,哪个不是重伤员?医生匆匆走来,匆匆看了一眼,指定了一张脏兮兮的床位便离开了。杜占明躺上去,这时候已经剩不下几口气了,从他睁开眼睛后,眼神一直没有离开过龙绍钦。龙绍钦远远地站在门边,杜占明不能动,没有力气说话,眼睛却可以看得老远,不管龙绍钦躲多远,他都能用眼睛看见他,抓住他。

  龙绍钦不明白杜占明怎么能挺着一口气撑到这里死,就是为了让他看着他死吗?死在战友⾝边总比弃尸荒野要‮全安‬些?人总要给自己选个位置死的。

  石头抓着杜占明冰冷僵硬的手,泪如雨下,他用湿漉漉的手合上杜占明的眼睛。他不能让他的同学死不瞑目。

  龙绍钦拎着那杆狙击步枪走在洒満阳光的院子里,又是新的一天,又一次胜仗。过往同僚,没有人前来祝贺,稍微注意一下,每个人都用相似的目光看他,警惕戒备甚至敌意。真的是胜仗吗?当然不是!他答应带他们回来,结果他带回什么了?一具尸体。一个杀人犯。他⾝上背负的是自己人的命,他们说得没错,他双手沾的是同胞的血。如果不杀杜占明又能怎样?反正其他士兵也都是死,有什么必要他动手?

  一阵绝望悲愤袭来,他青筋暴起,血管突突地鼓胀着,但也就是那么一阵,随之而来的是惯性的茫然和冷漠。他知道,他将永远与周围格格不入,所有一切他会越来越视而不见。

  龙绍钦开始没察觉,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感觉到了,那胆怯的脚步声啪嗒啪嗒跟在他⾝后,他不回头,但脚步放慢了。任石头一直跟着,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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